太液池边的临水小亭里。

精致的小铁壶里流出一道清水, 注入雨过天青色的汝窑瓷盏中, 深碧色茶叶打着旋在杯中飞舞,朦胧的热气蒸起, 绵绵如雾。

王温却没有这么好的耐性来欣赏王妙渝高超美妙的烹茶技艺,他眉头不展,冷笑道:“妹妹倒是好耐性。”

王妙渝玉臂微抬, 也为自己冲了一盏, 才笑道:“宫中时日漫长,若没有耐性,这日子可怎么过呢?”

对方不疾不徐,绵柔温婉,王温只觉使出的力宛如打在了棉花上,根本无关痛痒,他更加不快:“妹妹这般淡定, 莫非真以为自己稳坐钓鱼台了?我方才可问了你的侍女, 自从十多日前在慈宁殿与皇上一道赏过桃花,之后你再未与他独处过。这几日反倒是皇后与紫宸殿越发亲近起来, 还有那陈太妃的侄女也在紫宸殿走动。你只管坐在慈宁殿饮茶逍遥, 就不担心鹊巢鸠占, 新人胜旧人么?”

王妙渝掩唇轻笑:“我当是何事,原来是这个, 兄长也太小心了, 表哥是皇帝, 他身边少不了女人, 今日是皇后,日后也会有别人,我若对所有人都心存顾忌,怕是连觉都不用睡了。再者,兄长也说错了,我虽与皇帝表哥自幼认识,但皇后是他的原配妻子,她是旧人,我才是新人。新人还未上位,谈胜败还为时过早。”

王温听了也觉有理,但还是不放心:“我与皇上一同读书,知道他心思深沉,断不肯允人随意亲近,那方氏皇后这些日子完全换了副模样,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竟引得皇上同意她入紫宸殿,为兄着实担心,怕皇上贪图新鲜将你忘诸脑后,那咱们岂不是要落一场空?”

“兄长也说是贪图新鲜了。”她冲心腹婢女使了个眼色,婢女从袖中取出一只彩绘三才碗,那碗比二人手中茶盏大了好几圈,能入王妙渝之手的瓷器自然器型釉彩都是上上等,但以时下年轻贵人们的审美而言,这样的碗也着实太大了些,粗苯不细巧,多是年长之人爱用,远不如他们如今在用的小茶盏,捧在手上宛如一汪凝结的月光,“兄长且看这只碗。”

王温道:“这有何可看的,莫非你还想拿来送给皇上?这可不妥。我与他同窗数载,他所用之物无不精细雅致,这样的茶具,断乎入不了他的眼。”

王妙渝忍不住笑了:“这却是兄长孤陋寡闻了,前几日皇上烫伤,正是因为这么一只大茶杯里的茶水。献茶的宫人不小心滑倒,那水泼在了他腿上。若是小茶盏,怎会烫得那般严重。”

王温因是外戚,对宫闱之事比旁人知道得多些,但这样的细节却很难全盘知悉,他疑惑道:“这是为何?”

王妙渝笑了一笑,轻描淡写道:“原本是该用小盏的,但皇后凑了过来说要用大杯子,她想多喝些水解渴,我从善如流,命人赶紧取了这一对大盖碗过去,预备奉与帝后二人,表哥看见了也没反对。恰巧椒房殿的宫人们在打眉眼官司,我看着有趣,便将刚开的滚水满满斟了一杯,果然献茶宫人滑了一跤,谁知,皇后出手拦了一把,那宫人没什么事,倒是伤着了皇上。兄长你说,这算不算贪新鲜贪出的苦头?”

王温恍然大悟,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
心腹婢女又添了几句话:“大公子不知,那些椒房殿的宫人其实都是两殿送去,预备让皇后调,教了去紫宸殿侍寝的,陈太妃的侄女也在其中。皇后娘娘却只让她们打扮成乡野村妇模样在宫里丢人现眼地操练,分明是使绊子不想抬举人,但她们也不是什么善茬,私下争宠上位不说,还闹出了人命案子。前几日,椒房殿里就拖出了三具尸首,是皇后娘娘亲口下令杖毙。可见,皇后娘娘如今虽故意装得粗野些,其实心里城府可深着呢。”

“我倒不这么看。”王妙渝浅浅饮了一口茶水,入口微苦,仔细回味,却是满口回甘,“皇后惩罚了宫人后,自己在寝宫躺了一日,她的心腹还去太医院讨药。可见此人其实心地纯良,所以被人背叛才会如此难受。倒也怪不得表哥一时弃了小盏不用去就她这大碗,的确是个可爱之人。”

“但是,兄长与表哥同窗多年,深知他性情与喜好,你且想一想,这大碗再好,却根本不是他心头所好,若你是表哥,可愿意将就一辈子?”

王温心结已解开,笑道:“不是一路人,如何能长久。”

“兄长说得是,小盏和大碗出身天差地别,根本不是一路人。如今不过一时贪鲜,瞧着粗鲁都觉得是有趣,可到头来被折腾得厌烦了,只会嫌弃她粗鄙不堪,终究是桥归桥,路归路的。”王妙渝纤细的手指藏在桌下,暗暗攥紧了裙摆。

她轻咬樱唇,眼中闪过一丝狠色:“再者,兄长莫忘了她身上那隐疾。我素日曾听人说西北苦寒,那里的人饮血餐肉,自身血液会比常人更热,才能抗得了严寒。皇后本就血炙心燥,又有那隐疾,若加把劲,让她再添上情热,想必还未到情灭病发那日,就已经焚身而亡了。纵然能有命熬长久些,到了情冷之时,也必定会大受打击,心寒不已。这寒热交替,心如死灰,还愁她能挣下命来么?”

“这些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,不过时间早晚而已。既然注定是个过眼云烟,我何须正经把她当成对手去争去抢?岂不是自降了身份?表哥心里有我,更有两殿和王氏一族在我身后,这几日让她占了风头又有什么可担忧的。况且她性子好强,喜爱闹事,两殿一宫都已不胜其烦,纵然日后我不出手,迟早也会闹得夫妻离心,待过了这阵子,她这些新鲜伎俩也不新鲜了,自然有的是人去对付她。”王妙渝缓缓道来,全然一派雍容淡雅的世家贵女气度。

王温松了口气:“为兄原本还犹豫,想将她身有隐疾之事告知两殿,好让她们为你出主意帮忙。但既然妹妹心里明镜一般,我便不用多操心了。”

王妙渝微微垂首:“小妹身负父亲与兄长厚望,更要光耀门楣,自是轻易不敢忘怀。但兄长莫忘了,这隐疾之事,因你受皇上信重,他才告知于你,若由你之口入了两殿的耳,岂非平白让表哥失望么。横竖也只有一年,我们难道等不起?”

这时,便有宫人来禀,说紫宸殿送了几样精致玩器去慈宁殿,言明是供王姑娘把玩。

王温忍不住一笑:“妹妹好心性,为兄自愧弗如。”连皇后之事她都智珠在握,陈玉儿这种小角色自然更不用担心了。他惊喜地确认这个异母妹不是预想中那等无知妇孺,或许可以说一说重要事情,便叹道,“今日因有人上了折子弹劾大伯,为兄心中焦躁,所以语气上重了些,妹妹莫见怪。”

王妙渝心中一动,道:“大伯?”王康在先帝朝时还只是个户部侍郎,屈居亲弟尚书令王度之下,后来新帝继位,中书令致仕,便接连跨了几级拔擢王康为中书令,三省之中王氏占了两席,实在是烈火烹油,荣耀之至。

“不知是谁探了消息,御史台几名御史联名告发大伯收受他人财物,在拟诏令时多添了几笔。如今大伯便托我进宫来说情。”

王妙渝微微浅笑,道:“兄长倒是顾念亲情,只是当日大伯身为先太子和梁王世子的岳父,风光无限。因不喜父亲官位在他之上,每每在家里指桑骂槐,给咱们全家脸色瞧。这些旧事才去不远,兄长都忘了么?”

王温愣了一下:“这……”

“小妹妇人之见,兄长听听便罢。我只是想着,若当日太子不曾崩逝,大伯一家依旧风光。而今日是兄长被人弹劾。却不知大伯与两位堂兄会如何反应?”

王温一震,不由得陷入沉思中。

王妙渝再加了一把力:“前些时日表哥给大伯与父亲加官,明明都是舅父,却有紫金光禄大夫与银青光禄大夫的区别,大哥可想过这是为何?”

王温恍然:“妹妹是说……”

“兄长知道就好。”王妙渝打断他,“五根手指还有长短,既然表哥心里分出了薄厚,兄长又何必为旁人做嫁衣?大伯在朝中经营多年,难道连个帮忙说话的人都没有吗?这件事父亲未必不知,他都不曾发话,兄长就一头热地撞了进来,咱们家担干系,白白让外人得了便宜。”

王温仔细想了数遍,暗自后悔不已,道:“妹妹如此见识不凡,颇有贤后之风,往日真是为兄小看了你,实在是惭愧。”他满腹不满而来,却是开怀满意而去。

王妙渝亲自将他送上宫道。回过头,她瞥了一眼兄长用过的瓷杯,眼中闪过一丝不屑:“那只杯子砸碎了扔出去,不必收回去了。”

心腹婢女忙应了一声,见她眉间似有忧愁之色,便低声劝道:“姑娘何苦和大公子白费这些口舌,倒惹得心里不痛快。”

王妙渝冷笑道:“若不给他几粒定心丸,倘若他在两殿那里画蛇添足,岂不搅乱了我的计划?再者,让他晓得我尽心尽力为家里着想,过几日事发了,也怪不到我身上。”她略一停顿 ,道,“况且,我心里憋得慌,若不能找个人吐露一番,怕是要憋出病来。他来这一趟也好。他也是男子,连他都认可我的猜测,那我便更有把握了。”

婢女叹了口气:“上回宫人那事被皇后及时识破,反将一军,太后娘娘埋怨姑娘谋事不周,让她丢了脸,这几日也没怎么给您好脸色看。”

“这算什么。”王妙渝淡淡一笑,“即便没有成功,却也试出来皇后的人品本性。她既然心细如发,又敏感心善,怕是会死得更快。即便不死,我再推一把,让他们夫妻交心,情深意厚。于我也是一件好事。至于太后,我早便看透了,你纵然有一百件好,只要有一件不好,在她这里都是罪人。”

帝后日后是离心还是情深现在还说不准,但如今,他们的心思肯定是还没交上的。好比此时的紫宸殿,皇后过了东边,却是坐在椅上和皇帝大眼瞪小眼。

“皇上,早膳用了吗?”

“用过了。”

“皇上,药吃了吗?”

“吃过了。”

“皇上,腿上的药换了吗?”

“换过了。”

这下好了,问题都问完了,什么事都没有,人就显得尴尬了。昨夜里廊下席地坐着时轻松愉快,想说什么说什么,这会儿大白天的,正儿八经对坐着,旁边还杵了好几个人,言行举止都得守着规矩,心态一严肃,便拘谨了起来。说来,这夫妻两个认识得久,交情却实在浅,想正经聊几句都不知该从何说起。从前那些一板一眼的客套话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虚情假意得厉害,两人都不想再提。

这时,小满突然在门口探了下头,皇帝忙喊了一声:“何事?”

小满这倒霉孩子后悔得肠子都青了,却又不能装没听到,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,悄悄瞅了皇后一眼:“回皇上,方才送去慈宁殿的东西,王姑娘收下了,还,还遣了婢女来送回礼。”

俏丽的小婢女从容走进,先是给帝后行礼,起身后笑道:“多谢皇上馈赠,我家姑娘十分感激,尤其喜欢羊脂玉梅花粉盒和玉石兰花盆景,她特地备了一罐亲手制的桃花蜜茶作为回礼。原本应当亲至,但又怕扰了皇上静养,所以姑娘说等过几日皇上大好了她必定亲自来谢恩。”她手里捧着个小巧的桃花型汝窑白瓷罐,上头还放着一张桃花笺。

“阿渝喜欢就好。朕这里无甚要紧,但是听闻太皇太后偶感不适,朕不能亲自去侍奉汤药,心中愧疚不安,还请表妹替朕多去长信殿尽一尽孝心。”皇帝看过桃花笺,温和笑道。

小婢女答应一声,又行了礼,退了出去。

皇后一直拿眼睛瞧那桃花罐,十分感兴趣的样子,皇帝看了她一眼,她忙笑道:“皇上,这桃花可是好东西,疏通经络、美容养颜,对女孩子尤其好。”

皇帝轻咳一声,摆了摆手,小满忙殷勤递到了她面前。

皇后正喜滋滋拆封口的细绸,旁边一直没敢吭声的小鹊悄悄凑到她耳边:“殿下,我怎么听着羊脂玉梅花粉盒和玉石兰花盆景有点耳熟啊?”

小满竖起耳朵听到,吓得咕咚吞了口口水。就连一旁假装在看奏折的皇帝都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。

皇后随口道:“你是不是记错了,我又不爱用玉器,一不小心就容易碎,咱们椒房殿没有这些东西呀。”

小鹊想来想去,好像的确如此,就信了:“可能真是我记错了。”

看来殿下是真的一点不记得了,小满大大地松了口气,还没来得及高兴,一扭头就撞见皇上淡淡扫了他一眼,小内侍腿一抖,差点就地跪下求饶。

皇后并未察觉周围的异样,她揭开瓷盖,闻了一下,烘制的花茶不知用了什么秘法,居然仍保持着鲜花的形状,香气浅而幽,带着微润的甜味,不由赞道:“好雅致的茶,我去泡一杯试试。”说着,便开开心心地走了。

刚出门,她就揪着小鹊的耳朵把人拉进了西侧间,门一关,便恨铁不成钢道:“你这丫头年纪轻轻怎么记性这么差,小爷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。”她显然是真的有些情绪激动,连旧日的自称都带出来了。

小鹊又委屈又茫然:“殿下你在说什么?”

方荟英白了她一眼:“昨天上午的事你怎么就忘了。当时黄玉带了一堆东西去椒房殿来着。”

小鹊终于想起来了:“对哦,就是和杏仁酥一起被殿下赶出去的那些东西。”她有些疑惑,“殿下,你平时最不耐烦记这些琐碎东西的名字,连嫁妆里的御赐物件这么多年都从没弄清楚过,怎么这次记得这么清楚啊 。”

皇后顿了一顿,忙咳嗽了一声:“这个不重要。”又道,“重要的是,你下回别胡乱问了,那么大剌剌地问出来,大家都尴尬。”

小鹊听着她的语气,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,忿忿道:“果然宋妈妈说的没错,皇帝就是吃着碗里的,还要盯着锅里的。呸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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麻烦的不是不在意,而是有些在意却要假装不在意,真是难为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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